屋下無人
田調訪談文章寫作
胡錦筵
我一瞬間有點語塞，這是一個令人意外的回答，因為粢粑表哥其實 不怎麼說話，可以說是沒在跟人溝通，再加上他的外表跟溝通師搭不上關 係。我印象中的溝通師大部分都是正能量滿滿或是乾乾淨淨的樣子，但粢 粑表哥看起來卻有點營養不良，臉色蒼白，長滿鬍渣，黑眼圈超級重的那 種，像是伊藤潤二漫畫裡的人物。
我想了一下，接著問：是寵物溝通師嗎？
我剛好有養一隻吉娃娃⋯⋯ 話都還沒說完。
他突然冷冷補了一句：老宅溝通。
三小？他在跟我開玩笑？老宅？房子？房子要怎麼溝通？它又不像 動物那樣有生命。
表哥吃完粢粑後，什麼話都沒說就離開了婚禮現場。後來我到外面 抽菸，看到粢粑表哥一個人蹲在路邊，我們對視了一眼，我走過去問他要 2 不要來一根。他不說話，又是一陣尷尬。算了，反正他本來就怪怪的。正當 菸快抽完的時候，他突然問我。
你相信屋子有靈魂嗎？
現在又在講什麼？我搖頭，粢粑表哥笑了一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 他笑。我也尷尬地對他微笑，還是離這個怪咖遠一點比較好，正當我想找 理由閃人離開的時候。他拿著手機，對我說：我下禮拜要去這，看你有沒有 興趣。
手機畫面是google map的衛星圖，上面有個標籤寫著三合院10，我 覺得有點奇怪，但嘴巴卻忍不住的說聲：好。（其實我還在考慮。）粢粑表哥 後來跟我約了一個時間。然後，我赴約了。
那天，我比約定好的時間提早到了叫做三合院10的這個地方，導航 告訴我：目的地在您的右手邊。我看了好久，粢粑表哥是不是給錯地點 了？這什麼鬼地方，茂密的樹林裡有一棟房子，長滿雜草，那個草都快跟 我一樣高了，屋頂還破了一個洞，應該已經沒人住了。是⋯⋯ 廢墟嗎？不 久後我看見粢粑表哥從遠處過來，他依然不多話，用眼神示意我跟在他後 面。
我們往三合院裡頭走，幹，這是人走的路嗎？全都是草，還有一大堆 小黑蚊，媽的我穿短褲欸！屋子裡頭都是灰塵跟蜘蛛網，還有一股濕濕悶 悶的味道，感覺至少有10年沒人住了，根本就是鬼屋啊！不過傢俱卻都還 很完好的放在原地，到底要走的多匆忙，才能留這麼多東西在這？我很小 心地跟在粢粑表哥身後，只敢踩他走過的路，因為感覺每踩一步，地板都 有可能碎掉，還要擔心頭上的蜂窩會不小心掉下來或飛出一堆什麼鳥東 西。
我跟粢粑表哥在三合院裡四處看看，裡頭有很多特別的小物，但我 都還沒仔細看清楚，粢粑表哥就又跑回了客廳，所以我只好一路跟著他。 我站在一旁看粢粑表哥點了一根菸放在地上，接著用手摸著牆壁，站在那 裡一動也不動，時間久到像是被定格一樣。就這樣過了他媽的一個小時！ 我受不了了，那些蚊子根本把我當免費的Buffet，可能太久沒人來了，每隻 蚊子都跟餓死鬼一樣，我的腳早已經被叮成紅豆冰，當下只想快點離開這 ，但表哥卻依然站在那用手摸著牆壁，什麼話也沒說。我跑到粢粑表哥面 前，跟他揮揮手，他沒有理我。
為了躲避蚊子的攻擊，我在這間屋子裡到處晃蕩，在看起來像是主 臥房的角落發現一個箱子，那個箱子裡面貼了一張蔣公的照片，又在另一 3 個房間看見一個很漂亮的梳妝台，但鏡子有一大條裂痕，梳妝台上還貼了 一個符咒之類的東西，符咒上面的字模糊不清，這間屋子一定有很多故事 吧？我腦補了很多畫面，想著這裡過去到底會是什麼樣子，住在這裡的人 又是怎麼生活的呢？
這時粢粑表哥突然說：我知道了。
我：蛤？知道什麼？
粢粑表哥：我知道這間房子想說什麼了。
我：蛤！
我又蛤了一次。
粢粑表哥：我在聽這間屋子的遺言。 我很確定，他瘋了。
那天回到家以後，腦中一直浮現表哥的臉，連作夢都是他拿著粢粑 站在廢墟的樣子，過了兩天，他傳了一張衛星地圖的照片給我，他說：「來 不？」出自於好奇，我還是去了。
這一次我們跑了很多地方，一大早天還沒亮我就開著車載著粢粑表 哥前往那些他儲存在手機上的地點，我問他房子真的可以講話嗎？他安靜 了很久，我還以為他腦袋lag。
他說：這些屋子不是要被拆了就是被人忘記了，但一般人聽不到他 們說話，那些在他們身上發生的故事，不說就沒有任何人會知道了，我聽 他們的故事，就像遺言那樣，幫他們記錄下來，每次聽完一個故事我就會 把他寫到本子裡，或許這樣可以留住些什麼。
幹，我忽然覺得粢粑表哥蠻帥的。
在那之後的一個月裡，我跟粢粑表哥跑了很多廢墟。我開始漸漸地 相信⋯⋯ 或許，有人真的可以聽見房子的聲音。
以下的故事都是粢粑表哥跟屋子聊天的內容，結束後，他轉述給我聽。
前幾年的夏天，我在親戚的婚禮上認識一個人，我媽說以輩份來講， 我要叫他表哥，他的綽號叫粢粑，怕有人不知道什麼是粢粑，我幫大家科 普一下。
讀音qiˇ ba，硬要翻成注音的話大概是：ㄑㄧˇ ㄅㄚˊ。
是客家話麻糬的意思。
粢粑表哥看起來瘦瘦矮矮的，不太擅長與人交流，我問我媽為什麼 要叫這麼特別的綽號，她說因為表哥對粢粑情有獨鍾。
鄉下辦桌菜色百百種，但是表哥什麼都不吃，他只吃粢粑。我還聽 我媽說有時候，一看到表哥來，上菜阿姨還會把粢粑都藏起來，不要看他 瘦瘦的，聽說他以公斤數來說的話，最高紀錄可以吃上2公斤的粢粑。
同桌的只有我跟粢粑表哥年齡相近，不說點什麼好像怪怪的。
我問：你結婚了嗎？
他搖頭不說話，我覺得氣氛有點乾，只好硬開新的話題。
我問：你是做什麼的？ 他冷冷地說：溝通師。
2021年10月3號 當晝頭，熱燁燁
這裡是一個偏遠山區的茶廠，窗戶是舊式玻璃，破了好幾個洞，牆壁 上貼著「危險！注意！」我們找不到大門，打算從窗戶爬進去，但突然出現 一個爺爺:「你們不要進去啦，這裡都快塌了。」斡旋許久，我們只好騙他， 我們是政府派來看這塊地要重新規劃，老爺爺開始唸到：「這裡都放了五十 幾年了，現在才要來，平常那些磚塊掉下來砸到人多危險！」老爺爺的聲 音大到引起四周的狗吠聲。這個爺爺住在茶廠的正對面，他三不五時就會 走出來提醒路人不要靠近茶廠，尤其是下雨天過後，因為真的太危險了。
我是第一代老闆一磚一瓦建造而成的。每天早上五六點老闆就會起 床，大概七點左右我就能看見老闆的身影，他會待到下午才出去拜訪客 戶。那時候的里民大會堂就在二樓，工人們下班後就會接著開里民大會， 開會的內容很雜，有的時候討論農地用水的問題，也有時候會講到哪戶人 家娶媳婦了，這裡有點像是整個村的市中心，所有你不清楚的，在這裡都 可以得到答案。
老闆對我很好，總是將玻璃擦的又透又亮，還會在颱風來的時候，幫 我做好萬全的準備，只可惜相處不久，我跟老闆最後一次見面是在茶廠門 口，他把我鎖上後，就再也沒見過了，他把我賣給了第二個人。
第二代老闆就起的晚一些了，通常我們九點才會見面，那時茶廠已 經有很多員工了，有負責早班開門的，也有晚班鎖門的，所以老闆只要負 責跟客戶喝茶聊天就好。那時候茶廠生意很好，我總看著工廠的大家忙東 忙西，忙到都沒注意時間， 原來十年可以過得這麼快，本來以為自己可以 像十年前一樣健康，後來才發現原來老了，毛病一堆。一下牆壁龜裂，一下 天花板漏水，發現自己快不行的時候。老闆再一次製茶的過程中發生了意 外，離開了。小老闆接手茶廠，小老闆待在廠裡的時間不久，聽鄰居說他因 為投資失敗然後離開了。沒人跟我說我要退休，茶廠說關就關。
以前對面全都是農田，廠裡的工人下班後還會在旁邊種種菜，現在 外面的樣子都不一樣了，原本的農田建起了房子，也已經住了幾戶人家， 我還常常可以看見對面的爺爺跟人聊起茶廠。這幾年也有一些路過的人， 有的進來拍拍照，還有人把製茶機器偷走了。就像住在對面的爺爺說的一 樣，我很危險，屋頂塌了，地板碎了，你們自己走路的時候小心一點，二樓 的樓梯不是很穩。
2021年 10 月 5 日 烏陰天，暗晡頭
圍牆目測大概有200多公分高，正在想怎麼進去時，一位在散步的大 姊叫住我們：「年輕人，你們在找麼个？」我走過去跟大姊閒聊了一下，她 說她以前這裡工作過，就住裡面的女宿舍，後來也在工廠裡遇到她老公， 沒過多久就結婚，婚後就沒有繼續在這裡工作了。後來我們進去後根本沒 有找到大姊說的女宿舍，我猜不是拆掉了就是根本不存在。
這裡一直都很熱鬧，說話聲、腳步聲、笑聲從早到晚，他們在這裡工 作也在這裡生活，有的外地來的，還有宿舍可以住，大家的作息都很規律， 時間到了就工作吃飯休息。
我這裡每天都會有堆積成山的布料和衣服，黃昏的時候他們會把衣 服跟人體模型帶到一間房間，像是在玩換裝遊戲一樣，替他們穿上再脫下 直到今天的進度完成，看起來其實蠻無趣的，不過老闆給大家的待遇很不 錯，休息室跟房間裡都有電視之外，還有外觀像是麻將模樣的象棋跟撞球 可以打，還有屬於他們的小圖書室可以看書，供他們消遣。我總聽到他們 聊著隔壁又來了幾個漂亮的女工，或是晚上要不要賭一把喝個幾杯，他們 好像說著不一樣的話，聽起來或許大致可以分成三種，感覺就像是聽相聲 一樣。
本來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某天開始人卻變得越來越少。 半夜不再有打牌喝酒的聲音，也再不像以前那麼熱鬧，聽大家說老闆過世 了，我很錯愕，老闆的後代也因為無力經營導致虧損嚴重，而把我轉手賣 給別人了。聽說是一個女人把我買下的，但新主人接手沒多久後又把我賣 掉了，就這樣我不停的被轉賣，到最後我已經不知道是誰買下了我，那些 曾經買下我的人一個都沒有出現過。
聽人家說我被賣給了一個誰，可是新的主人一直都沒來，我等到管 線開始生鏽，草從地板的縫隙裡鑽出來了，就連跟我相連的女宿都坍崩了 ，你們從左手邊的窗戶看出去，看到沒？那一片樹林，下面埋著的就是消 失的女宿舍。
2021年 10 月 15 日 起頭 ，大家熱痱仔
戲院大到嚇人，屋頂破的洞剛好讓陽光照了進來，地板有好幾處積 水，我不怕死的走在舞台邊緣，如果下一秒石階碎掉，那我整個人就會跌 進爛泥巴地， 走過快一甲子的戲院還如此堅固。我respect 。住附近的大 姊說這裡是市中心，我左看右看，連間7-11都沒有，真的是市中心?大姊說 以前這裡很熱鬧的，她年輕時常在戲院看電影，最後大姊說：「現在人潮確 實比以前少了一點啦！」嗯···只有一點點？我們在這裡站了十分鐘，連一 輛機車都沒經過。
民國58年的時候，是我第一次跟大家見面，開幕的那天來了好多人， 因為我是這個區的第一間戲院，也是最後一間。每一天我都可以聽見不同 的聲音，有時候是笑聲，有時候是哭聲，但不管是甚麼聲音，都比現在沒聲 音來的好。剛開始生意很不錯，因為那時候大家很愛進戲院看電影，幾乎 天天爆滿。大家最喜歡看的是愛情片，像梁山伯與祝英台就連續播了一個 月。
幾年過去，我發現慢慢的觀眾越來越少，常常一齣戲連100個觀眾都 不到，不知道為甚麼會這樣，即使老闆很努力地放好多大家愛看的愛情片 ，生意還是差到不行，後來有天聽老闆跟家人討論起電視機，我才發現原 來有種東西比我小，可以直接放在家裡，功能還差不多。
老闆想了很多方法，想要讓觀眾回籠，除了放電影我們還演歌仔戲 或布袋戲，就連附近的國中國小，畢業典禮也都在我這裡辦的，但這些都 還是沒辦法解決虧損的問題。我常常聽見老闆與他的家人很大聲地在討論 我，有人支持停業，有人想要再撐撐看，但好奇怪，怎麼都沒人問問我的意 見？
我記得戲院有兩個常客，大概是年紀17、8歲的男女，一開始他們來 的時候應該只是朋友，男生總是不專心看電影，他邊看電影也邊偷偷看著 女生，而且還專挑愛情片來看，每次都很想跟他說：笨蛋，應該要去看恐怖 片的！
一兩個月過後，我看見他們牽著手進來，天啊，這個死小孩終於成功 了。我是這麼想的，沒說出口。這對情侶每個周六的下午都會固定來戲院 約會，看見他們我都很開心，有種看著自己的小孩長大的感覺。後來戲院 生意變差了，他們慢慢地從每周一次變成兩周一次，一個月一次，兩個月 12 一次⋯⋯ 我有點難過，不知道他們跑去哪約會了。戲院準備結束營業的那 年，聽說他們已經結婚幾年了，我突然想，他們那麼久沒來我這裡，該不會 也買了電視機了吧⋯⋯ 好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覺得我好像沒這麼討 厭電視機了。
2021年 10 月 16 日 當晝頭 ，烏暗天
這間屋子藏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生鏽的鐵門上只用了簡單的鐵絲跟鐵鍊纏繞起來，正當我們在思考該從哪裡進去的時候，旁邊突然出現一位大哥，
他問：「你們要幹嘛。」
我：「想進去參觀一下。」
他：「這裏是人家老家你要參觀什麼？這裡真的沒有開放。」
我：「我想買房。」
他：「要買房子喔，那你要看多久就看多久，我就在外面，有問題再喊我一聲。」
大哥幫我們把門打開，後來我們就在裡面待了一個小時，沒想到出來後大哥居然還在，
我問：「這裡有要賣？」
他：「你有興趣我就幫你問。」
他是這裡的前任村長。
他：「這裡原本是間診所，但主人沒有要賣啦，不過放著也是放著 ，如果你真的要，我幫你說服屋主看看，要不然這裡現在都長
蟲長草的，附近鄰居都會來抱怨，前幾個月衛生局才來說有人檢舉，很麻煩。」
我：「我們還在考慮，再看看。」
他：「機會難得，這裡很不錯，真的不要再考慮了！」
來我這裡的人總是在掉眼淚，他們的第一次哭都獻給了我。我不只是一 間婦產科診所，還是王醫師一家人的家。雖然說是診所，但其實比較像是一間 小醫院，幾十年前，診所的對面是個牛棚，在那個還有接生婆的年代，大多數 的孩子其實不是在我這裡出生的，而是在牛棚。所以說能夠來給醫師看診接 生，大多都是有錢人家，而我也是鎮上唯一一間正式的婦科診所（驕傲地）。
在那個年代生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醫師的技術再好，都有可能 因為各種原因孩子夭折，只要孩子在我這意外離開了，診所的大家就會幫他辦 一個小小的告別會，就好像全世界都陪著他安靜了下來，我也不例外。
但是通常都會是好消息啦，我這一生不知道已經陪伴過幾個家庭一起等 待孩子的降臨，有一些媽媽還是這裡的常客！最高紀錄一年生一個，那個媽媽 最後一次來都 3、40 歲了，最大的小孩也 13 歲了，能看著那孩子長大，我覺得 非常榮幸。
比起那些來來去去的產婦跟小孩，我印象更深的是王醫師一家人，面對 患者的醫師總是看起來很親切，診間裡還有很多玩偶跟玩具，剛開始我總笑說 難道剛出生的小孩就會玩玩具了？幾年後才知道，原來那些玩具是準備給陪媽 媽來生產的小孩玩的，就像上面說到的 VVIP 常客 aka 在診所陪媽媽生產 8 次的老大，他就是玩著那些玩具長大的！
但看起來脾氣很好的王醫師面對自己的孩子他是嚴厲的，王醫師有兩個 兒子，醫生娘負責扮白臉，醫生則是黑臉，偷偷跟你們說，其實我常常看見醫 師私底下拿著皮帶追著他兒子跑，但下一秒如果聽到產婦臨盆，他就又會馬上 放下皮帶穿起醫師袍，還不忘烙下狠話:等我回來再跟你們算帳。
我每天都可以看見王醫師忙進忙出，生小孩是沒有分早診晚診的，常常 說來就來，也有遇過半夜兩三點在外頭敲門的，這時候醫師就會以最快的速度 下床，立刻進入工作狀態，而醫師娘也會跟著醫師的腳步，盡所能的幫助王醫 師。就算是深夜的時候我的燈也依舊亮著，不看診的時候，醫師最常待在書房 裡，他在那裡看書、工作、休息。
我看著在診所出生的小孩們長大，也看著王醫師慢慢變老，老到他居然 親口說不做了，我震驚了好久，因為醫師就算忙到身體出了問題，兩個兒子叫 他退休，他也總說這鎮上只有他一間婦產科，他不能不做，但這次他卻說，真 的不能不服老。醫師退休後，依然跟著醫師娘住在我這，他們過著很快樂的生 26 活，還會在庭院種種菜，兒子假日也會帶孫子回來陪兩老。以前醫師不分日夜 幫忙接生，我總覺得他看起來很累，不知道他有沒有睡飽？
那天來得很突然，王醫師過世了，我哭了很久很久⋯⋯
王醫生過世沒多久後，醫師娘就跟著小兒子搬到了台北，因為這裡有太 多他們一家人的回憶。
一轉眼快要 30 年了，前陣子聽說醫師娘還挺健康的，我放心了很多，對 了，真的要好好地謝謝醫師娘，因為幾年前開始有人抗議說我是廢墟，長蟲還 養蚊子，說提議要將我拆掉，但醫師娘跟王醫師的小孩堅持不拆，說什麼也不 讓人動。為了不讓鄰居抗議，他們每半年就會回來打掃，而那也是我唯一能再 見到他們的時候，我總趁著那一天與他們敘舊。如果他們真的能聽見我的聲 音。
我會想跟他們說：我跟王醫師在這裡都過得很好，你們呢
雨下的很大，整雙鞋都濕了，這裡像是個迷宮，範圍很大屋子都長得差不多，但我現在卻連半個人影都沒看到，我們在附近繞了幾圈後發現了一個中年男子，我出聲叫住了他，想問這邊是不是還有人住，他看起來很不安，用手指了指一個方向，說了一句非常含糊不清我們聽不懂的話，我們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了一個年紀很大的奶奶走出來，在這個過程中那個中年男子全程都不看我們一眼。
我們跟奶奶打了聲招呼，那個男人說了一句：「盡量講客家話。」說完就走掉了，奶奶問他：「你愛去哪位？」男人沒有回話。
奶奶很開心的跟我們聊天，聊了好一陣子才知道那個男人是她的兒子，精神方面有些狀況，我問她能不能在這裡拍拍照，她很熱情的跟我說：「做得，但係無愛拍到亻厓。（可以，但是不要拍到我。）」
臨走前奶奶突然拉住我的手，說：「你當緣投。(你很英俊。)」
這裡的房屋大多現在都沒住人了，好多屋子都只剩最後一口氣，不是屋 頂塌了，就是只剩一面牆，跟以前興盛的樣子實在差太多了，如果阿太沒有堅 持繼續住在我這，我想我可能也跟其他的房子一樣死了。
我們這的人幾乎都是同個姓氏，有些是親戚，也有些是早年逃難時，為了 相互照顧姓氏上有血緣關係的同姓人，所以也就自然而然的住在一塊彼此照 應。住在我這的是我們這個村最年長也是最有威望的，村裡的大家都叫他阿太 (曾祖母)，阿太待人很好，透過很多關係，在台灣各地找到同姓但落單的人， 邀請他們一起在我們這住下來互相照顧，大家問他為甚麼要做這樣吃力不討好 的事，阿太也只是笑笑的不說話。
慢慢的村子裡越蓋越多房子，多到住下了 200 人，每一個在村里出生的 小朋友第一次洗澡都是阿太幫他們洗的，大家相信給阿太洗過澡的小朋友都可 以平安健康的長大，那時候超熱鬧，晚餐的時候你會看到拿著各式小菜到處串 門子的媽媽，如果遇到一些節慶，甚至還會大家一起在院子辦桌吃飯！雖然說 住了 200 人這麼多，但因為常互相幫助，所以大家不僅都認識，感情也還都不 錯，我很喜歡那時候村裡的氣氛，人多很熱鬧鄰里之間也都會熱心的互相幫 忙，所有屋子都長得好好的。不過也常常聽見他們吵架的聲音，雖然他們都說 那個叫做溝通，但聲音真的是大到站在庭院會有回音的那種。
住在我這的阿太從 80 幾年前嫁過來就一直在村裡生活了，如果阿太還在 的話，應該都 100 多歲了。
大概 20 年前阿太跟她的老公有計畫要搬出去，因為他們的兒孫在台北發 展得很不錯，想把兩老從鄉下地方接到大城市照顧，阿太嘴上說著好好好，但 其實她一句華語都聽不懂，更不用說還要到一個使用華語為主的城市生活了， 但為了跟子孫們住在一起，她答應了搬家的請求。兩老在準備搬家的那兩個 月，幾乎天天下雨，不知道老天爺是不是跟我一樣捨不得阿太。
兩老搬去台北的半年後，阿太不知道甚麼原因又搬回來了，我覺得怪怪 的，阿太看起來一下子蒼老了不少，心情也不是太好，隔壁鄰居三天兩頭就會 跑來陪阿太聊聊天，偷聽她們的談話我才發現，原來阿太的老公在台北過世 了。阿太說他是水土不服，但其實我們都知道他是心臟病發走的，老公過世後 沒多久阿太就吵著要回村裡住，大家拗不過只好順著她的意回到了鄉下，他們 都以為阿太只是住不慣台北，有人問阿太為什麼還是執意要住這裡，她也總是 笑笑的說自己不想被管，住在這裡才舒服，但只有我知道她其實是怕孤單，與 30 老公的所有回憶都是在這裡產生的，她害怕如果哪天也走了，會被留在陌生的 地方。
後來只剩我陪著阿太，阿太一個人在鄉下住了 10 年，我常常看到她哭， 可能是又想老公了，我好氣自己不知道要該怎麼安慰她。
有天阿太打電話給在台北的兒子，說自己夢到老公要來帶她走了，過沒 幾天，阿太還真的離開了⋯⋯
大家都說去大城市好發展，留在鄉下沒前途又無聊，真的是這樣嗎?我不 知道。整個村從 200 人變成現在的 2 人，幾年之後可能就真的沒人了，那時候 我也該走了。
2021 年 10 月 16 日 半晝半暗，熱燁燁
開車進入到一個小村莊，在路旁看見只剩一面牆的房子，我們好奇的下車查看，有個小弟弟一直在對面偷看我們，我過去與他搭話，
我問他：「你會不會說客語？」
他：「不會。」
我：「你不是住這裡？」
他：「我沒有住這裡」
我：「你怎麼可能不會說客語。」
他：「我不喜歡」
我：「為什麼？」
他：「因為我養了一隻雞兩隻狗。」
我：「......那剛剛講客語的是誰。」
他：「我阿嬤。」
我：「......」
到底不喜歡說客語跟他養了雞有什麼關係？我到現在還沒搞明白·......
最後我放棄跟他溝通，只問了他知不知道這間屋子的人都去了哪裡，他跟我說不知道，然後話題又回到了雞身上，最後他被阿嬤叫了回去，荒謬的對話終於結束。
我總共佔地50坪，旁邊那塊鳳梨田約40坪，以前是夥房，而在我正後面，現在長滿草的地，約只有30坪，那塊地是三堂屋的最尾端，曾經是祭祖的地方，我們大概100年前就在這了。
以前那裡不種鳳梨，是一般住家，大概30多年前老爺爺的孫子說要去美國工作，就舉家搬離了台灣，頭幾年他們還會回來祭拜祖先，日子久了每次回來的人也越來越少，後來有一天，有鄰居說想要租地種鳳梨，因為有租金可以收的緣故，他們二話不說的就開怪手把他剷平了。
而我後面那塊則是直接有人把它買走了，雖然也只剩殘破的幾面牆，但好歹也是祖堂，怎麼能說拆就拆。還是說，是不是只要是跟錢有關，人決定事情的速度就會加倍？
當年老先生帶著一家大大小小在我這裡落地生根，這個村子不大所以大家經常到處串門子感情都很好，老先生的大兒子在自家經營起雜貨舖，但他小氣又斤斤計較不願意吃虧，那些調皮的小朋友偶爾偷吃幾顆糖，偷看一下漫畫書他都要急得跳腳，那些小朋友都不知道找我告狀幾次了，街坊鄰居都知道他人其實不壞，但就是連一毛五角都要計較，喝杯水都要算錢。
聽說老先生一家人搬來以前他們的生活其實很辛苦，好不容易才搬到這裡有了大一點的房子，那時候村里的交通還不是那麼方便所以雜貨鋪的生意一直都還不錯，老先生一輩子都忙忙碌碌，搬來這裡後很多事都不需要他操心了，閒不下來的他在雜貨舖的小角落開了一個漢藥房，小時候他就對藥材中醫有興趣，但從小家境就不好只能幫著家裡做工補貼，只有年輕時偷偷跑去當了兩年的學徒，現在有能力了，才終於完成自己的夢想。
30年前老先生的孫子賺了一筆不小的錢，為了追求更高的生活品質，移民到了美國，頭幾年還會回來祭祖、打掃，也會跟小朋友介紹什麼是三堂屋，雖然跟他們不常見，但總覺得至少沒忘了我，那些年紀還不到20歲的年輕人還會講客家話，也能跟附近的鄰居們聊上幾句，偶爾聽他們敘舊我也還能回想起過去那些日子。
某日，幾個穿西裝的人在門口吵鬧，聽他們的對話內容，好像是說想要把我變成古蹟，但老先生的孫子很生氣的說絕對不會讓我變成古蹟，那些公務員走後，我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如果我變了古蹟，就不能賣了。
他們打算等著我自然倒塌，我倒了之後，這樣地賣了還有錢拿。
後記
國小四年級前我都還住在鄉下，每天去學校的路上都會經過一片小樹林，樹林裡有一間看起來破舊陰森的小屋，我們都說那是鬼屋，學校還有各種關於鬼屋的鬼故事。
有一天我跟同學們經過了鬼屋，他們停了下來一直往鬼屋丟石頭，我蹲在地上綁起鞋帶，只聽到同學們一直喊：有鬼。人全跑光了，我綁完鞋帶一抬頭，一個爺爺站在鬼屋的門口看著我（我很確定他是人，因為他有穿鞋。）
爺爺說：吊莢列！喊千有書字！
再次幫大家翻譯一下，爺爺說的就是：
God Damn，夭壽死小孩。
對。 就是 God Damn ⋯⋯
到學校以後我跟同學們說那裡其實有住人，他們不相信，我也懶得跟他們解釋那麼多。
後來我搬到台北就忘了鬼屋的存在，直到跟粢粑表哥跑了那麼多空屋後，我想起那個小時候那個鬼屋，這次換我丟了衛星地圖問他：去不？
我們開車一路往南，沿路的景象越來越陌生，以前上學都會經過的石頭路，現在鋪好了柏油，我們繞了好幾圈，好不容易才找到鬼屋，這裡已經沒人住了，老爺爺不知道去了哪裡。鬼屋看起來比以前更像鬼屋，屋頂的藤蔓甚至長到了門上。
一走進屋內表哥比我還興奮，二話不說就進到了客廳，裡頭的環境有些惡劣，到處滴水，又長滿灰塵，但至少沒有太多的垃圾，只剩一些沒帶走的衣物還有日常用品，牆上掛著祖先們的遺照。粢粑表哥照慣例的在屋子裡四處走走，最後點了一根菸放在地板，最後他將手放在牆上。我知道表哥又準備開始了。
表哥在跟老屋進行溝通時，我通常不會打擾他，他聊他的，我逛我的。
鬼屋的窗戶上有好多被石頭砸碎的痕跡，心想：該不會是我小時候砸壞的的吧？我不小心笑了出來，心裡頓時覺得有點愧疚。這間屋子有種陳舊的香味，像是一塊木頭經歷了數十年的風吹雨打，木頭的內部結構吸收了四周的氣味：有雨、有泥土、有生命、有死亡⋯⋯ 混雜在一起後，反倒透出一種淡淡的陳舊香。
當我沈浸在這間屋子的過往時，我看到粢粑表哥推開大門正準備離開，我追了上去。
我問他：聊完了？聊得怎麼樣？
粢粑表哥搖搖頭，眼眶紅紅的。
回程路上，我們在車上一句話都沒說，表哥的神情凝重，或許，他聽到了一個無法說出口的秘密？
我試探性地問：房子有說那個爺爺去了哪裡嗎？
粢粑表哥安靜了一會。
粢粑表哥：嗯，也沒怎樣。
這是我跟粢粑表哥最後一次談話。我回到家後想要再聯絡粢粑表哥，但是手機關機，訊息也不讀，就這樣過了幾個月。我又回到鄉下喝喜酒，我以為我會看到粢粑表哥，可是他沒有來。幾個月前傳給他的訊息也是未讀取。
我問我媽粢粑表哥會來嗎？我媽說不知道，應該會吧。
粢粑都上桌了，表哥依然沒有出現。我問了其他親戚朋友，最近有沒有看到粢粑表哥或是知道他的消息：有人說表哥交了一個女朋友跑去高雄了，有人說表哥到了上海工作，也有人說表哥好像販毒被抓了⋯⋯ 每個人眾說紛紜。粢粑表哥徹底的消失了，再也沒有人任何人見過他，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天，鬼屋到底跟他說了什麼。
